论文总字数:13767字
摘 要
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与蒋捷的《虞美人·听雨》都表达了一种黍离之悲。两位作者在词中能够对典型意象的选择、修辞手法的运用、词作所展现的生活图景以及面对自然规律时所表现的消极意识等表达一种黍离之悲。再加上他们词中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也大大增强了词的画面感,让人在阅读的同时更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词人的生活状况和生命体验。关键词:黍离之悲;《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与《虞美人·听雨》;典型意象; 生命概括;美学效应
Abstract:Li Yu"s "Poppy·The prospect" and Jiang Jie"s "poppy·Machines" have expressed the grief of a millet. In the Ci-poem of the authors of the typical imagery can choose, the use of rhetoric, the Ci-poem for the picture to show the life and consciousness in the face of negative performance, such as the laws of nature as a sentimental expression of grief. Coupled with the word they use montage techniques have greatly enhanced picture sense of Ci-poem, people reading the same words people feel more immersive living conditions and life experiences.
Key words:The sorrow of millet;"corn poppy, spring flower autumn moon when to end" and "corn poppy,listen to the rain";Typical image; Sum up life;Negative consciousness
前 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杳礼在《铜鼓书堂词话》中也说道:“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委婉形容之”。故而,词的文学艺术性及其作者本身情感体验和创作感悟,具备有一种情感叙事传达的特殊性和主观性。就一般性质而言,词的艺术世界所传达出来的信息中蕴含的种种,都俨然超乎于现实之外,却又清晰于人类情绪感官之中,具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穿透感和针对性,令人仿佛如临其境,感同身受,产生出一种虚渺的奇妙共鸣。
词之自然、词之性情、词之言语、词之意境……种种都仿若置诸笔墨之间,镌刻于人心灵之内,美不胜收,数不胜数。或忧愤、或欢畅、或清闲、或婉约、或豪放……或离情别恨、或壮志愁酬、或家国情思、或是儿女情长、或是花间柳色、亦或是暗暗思量……都为词之所能言,亦为词之所不能尽、词之所不能实。也正是如此,词之丰翰恢宏,意境绵长,当为文化及其时代之不朽丰碑。
漫漫数千年历史之中,王朝更迭、时代变迁可谓残酷难忍,细细思量,家仇国恨之间,却又兼具历史存亡之必然。泱泱之国,阖阖之家,凄凄离散,自有无尽之悲叹与无奈之感,沉沉淹没在历史洪流之内。但依旧有余声旋绕于无数文人墨客笔端,他们或感慨、或悲戚、或怨愤、或执怒于天地、或悲悯于人寰……为后世留下了无数艺术之臻品,文化之精髓,功于后人深思仰望,力于千秋宏业相传。人们为之审度、为之侧目、亦为之凄楚、更为之震撼!
本文中,主要对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以及蒋捷《虞美人·听雨》两首名作从艺术形式、创作手法、思想内容、作者身世经历等多方面加以比较,通过二者之间的异同,重点分析其中所蕴含的“彼黍离离,社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的情感——即为亡国之痛,兴亡之感,黍离之悲!通过词之所言,挖掘词之所未能尽,词之所未能实。
故都之中,“行迈靡靡,中心如噎”(《诗经·王风·黍离》),其间潸然;兴亡之际,“却将万字平戍策,换的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其间闷愤;零落之间,“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宋徽宗赵佶《秾芳诗帖》),其间无处依托……词中言语,字字耸立,无不引人心酸。而本文将着重例举南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及南宋蒋婕《听雨》两首传世名词,具细相究,较之差异,数之高明。于黍离悲痛之中,置身历史画卷之内,感触时事明灭、倾听词人心事,细细品悟词之艺术魅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飞。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听雨》
这两首词均采用了“虞美人”这一词牌形式,在行文以及表达上存在着很大的相似性,我们在对其品读和感悟的过程中,似乎能深切的体会到作者当时内心的真情实感,与之产生了一种穿透时空与距离的奇妙共鸣。
- 典型意象选择与组合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与《虞美人·听雨》中意象的选择各不相同,但在意象的结构布局上,却是相同的,即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点进行画面描绘,并最终将这一中心点加以升华,使之更加具有艺术感染力。
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围绕着“愁”这个抽象概念,派生出一系列象征性极强的意象。“春花秋月”、“小楼”、“东风”、“故国”、“明月”、“雕栏玉砌”、“朱颜”、“春水”,这些意象都给人以一种美好的憧憬与向往。然而也正是这些美好的事物经过李煜这个“以血书者也”[1](p8)的悲剧帝王之手,在强烈的矛盾冲突和尖锐对比中,愈发凸显出了词人凄凉悲苦的困苦境况。
鲁迅说:所谓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煜无疑就是这种悲剧当中的典型。“春花”、“秋月”无论在现实中,或是在古诗词中通常都是作为美好事物的象征,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木兰花》)、“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刘禹锡《望洞庭》),这样的意象,通常带给人的感觉都是充满了生机与希望,象征着和谐、圆满。然而面对此情此景,词人无心观赏,只是企盼这一切能够尽早完结。俞平伯《读词偶得》:“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日日以泪洗面,遂不觉而厌春秋之长。岁岁花开,年年月满,前世茫茫,能无回首,故人情耳。”[2](p31)公元974年,宋太祖派曹彬攻打南唐。次年,南唐灭亡,后主肉袒出降。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王,至此沦为阶下之囚,圈禁于一隅之地。当李煜再看到眼前的美好时,也终觉是水中花镜中月,反衬出现实生活的凄凉无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所以这种让人想起昔日美好而觉今日伤悲的事物还是尽快结束的好。“往事知多少?”眼前的美好不知“何时了”,过往的欢乐、尊贵、自由却都往往与这些美好的事物紧紧联系在一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花再美,秋月恁洁,却“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这两句发自内心振聋发聩的诘问,深刻地表现了他心中难以排遣的无限忧愁以及对转变现实的无力之感。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则充分表达了词人满腔愁绪对景难排的苦闷,往返于美好记忆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心理以及对自身人生经历的重新审度和反思。“东风”又至,本是一年花开好时节,呼应了前句的“春花”。“月明”了,可是“故国”何在?在矛盾之中,不仅呼应了前句的“秋月”,更传递出词人对过往的无限眷恋与向往。两相呼应,词中更添一份愁结,令人唏嘘。而一“又”字,再次呼应前句的“何时了”,年轮反复,花开花谢,在时光的无情反复中,词人的愁苦陡然更甚,使得全词情感层层叠进,紧扣人心。起承转接之中,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不堪回想,到“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无可奈何,依稀如旧的“雕栏玉砌”在“只是朱颜改”的无尽嗟叹之中,显得愈发遥远和难以触及。流年再美,待得一切浮华落幕,终成过眼云烟,徒增落寞。
“问君能有几多愁”?满腔愁绪,难以为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在乍暖还寒时节,化作一声叹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离愁渐远见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纵万般描述,都难及得上李煜这一问一答,字字如针如刺,直入肺腑,其间或疑虑、或沉思、或叱问、或怨愤、或叹息……又怎是一个愁字了得?俞平伯《读词偶得》:“‘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之奔放,可谓难矣。倾一杯水,杯倾水涸,有尽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尽也。意竭于言则有尽,情深于词则无尽。”[2](32)李煜以春江喻愁,化抽象为具体,写出了愁思的连续性,无穷性,不愧是“千古词帝”。
在整首词中,所有的意象都是围绕着“愁”这个中心思想,即使是美好的事物都沾染了“愁”的气息,层层推进,字字诛心,句句肺腑,“从开头贯穿到结尾,使全词从句到篇结合成一个谐和统一的艺术整体。”[3](p9)
蒋捷的《听雨》则以“雨”为纸,时光为砚,由心入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宏大的人生长卷。整幅画面以“雨”这个中心意象为线索,由此衍生出一系列与之相关联的子意象,这些子意象均具有极强的象征性。
要听雨,便得要有个听雨的场所、地点,词中听雨的三个地点:“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便暗含了词人一生的形迹。“歌楼”乃是寻欢作乐之地,带给人欢愉,灯红酒绿之间,烦恼忧愁全无,只有纸醉灯迷,逍遥似神仙。而当后来再听雨时,地点却变成了“客舟中”。“客舟”乃是飘摇在江湖之上的,给人以居无定所之感,就如浮萍一样,终身飘零。再回顾之前在“歌楼”上听雨的欢乐时光,形成了强烈对比,反映了词人身世之变化。于“客舟”中,便只能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了(《一剪梅·舟过吴江》),且通过酒醉去幻想罢了。可偏偏“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一剪梅·舟过吴江》),雨打风吹中,便是幻想也不能够,真是凄苦难画。再到“僧庐”下时,就便是另一个世界了。前面的“歌楼”、“客舟”都是红尘之所,而僧庐却已然是遁世了。待一切繁华落尽,剩下的只是词人凭借坎坷经历对人之一生认识的升华和沉淀,暗示着词人自身思想以及对生活感悟的成熟与领悟。红尘中的繁华、荣辱、兴衰,到此时皆已消散,只留下一场浮华飘渺的云烟过往。
“歌楼”、“客舟”、“僧庐”这三个意象的转换极富跳跃性,不仅暗喻了词人的人生行迹,也暗喻了其生活状态的起落、跌宕。“歌楼”对应的是少年时段,加上“红烛”、“罗帐”等绮艳意象渲染,更显彼时的春风得意,潇洒风流,充满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恣意与洒脱。“客舟”对应人之壮年时期,本应大展宏图、一展身手之际,词人却经历了亡国之痛,颠沛流离,辗转浮沉于尘世之间,恰如江心漂泊的一叶扁舟,似离群的“断雁”,“西风下”萧瑟飘零,“江阔”中迷茫没有方向,以及“云低”时的那一番压抑和苦闷。对比起“歌楼”意象所呈现出的暖色调,此处意象的色彩则显得愈发凄寒。词人一声颠沛流离,年华暮去,词人却只能客居于“僧庐下”。纵得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却只有“鬓已星星也”的感叹和对宿命的臣服与所谓“淡然”。
“悲欢离合总无情”这句看似看破红尘,彻悟禅道的话语,其实是受尽磨难之后的一种深沉的麻木与痛心。“一任阶前,点滴到清明”,洗去一生的挣扎、浮沉以及飘零后的落寞,剩下的唯有麻木与淡然。在此之前,温庭筠在《更漏子·玉炉香》中写道:“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蒋捷在这里反其意而用之,看似无情,实则情深。这首词全篇以“听雨”为一条主线索,辅之以相关联的意象进行组合,将一生的悲苦灌注在一首小令之中,全词结构,严谨有序,行文流畅,对比突出,为读者展示了其自身人生的经历与对时间变化的体验和感悟,反映出了对生命成长变化的客观规律的认识,令人读来能够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共鸣。
- 修辞手法的运用
李煜的《虞美人》在问答之间起承转接,设问、比喻等修辞手法的灵活化用,使得全词曲调高亢悲慨,给人以无限的心灵震撼。蒋捷的《听雨》中熟稔的细节描写,巨细场景与虚实的结合,并结合虚词的使用,时空转换等手法都给人在阅读的同时以美的享受,增强了全词的画面感。二者相较,均以对比手法的灵活运用为最,当为臻品。
(一)现实与过去的生活现状比对
李煜在《虞美人》中极写现实与过往生活的对比,将对故国的思念之情以及亡国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在“春花秋月”此等良辰美景下,词人没有花前樽酒、月下吟诗的兴致,只留触景伤情、对景难排的困苦无奈和心中万斛忧愁,度日如年。莺燕环绕,笙歌不落,携美眷花前月下的日子不复存在!只剩下锦衣玉食不再、爱妻被辱,难以忍受的残酷现实。“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那能够唤醒一切生机的东风再一次拂过“小楼”,李氏江山也曾是一派春花烂漫的景象,可而今却已江山易主。在这年年到来的“东风”里,词人愁绪万千,明月当空,凭栏独望,却勾起心中满腔不堪回首的故国往事。一个“又”字,说明此情此景已反反复复出现多次,这对身居囚屋的词人来说更是一种周而复始的折磨。良辰美景不能赏,往事不能忆,可却还是得要面对这让人不能不回忆的美好,这样的无奈让人倍感痛心、悲哀。词至下片,今昔对比更加明显。“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个“在”字和一个“改”字就将物是人非的凄凉境况刻画得入木三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万事蹉跎,人事境迁,回天乏术。这一番愁苦,有谁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就像这一江春水一样,湍急东流、滔滔不绝、无休无止。全词始终都在现实与过去的生活中难去难留、交织如麻,情感也在此基础上回环起伏,螺旋向上,使得全词的境界无比宏大。
蒋捷《听雨》的今昔生活对比更加明显。整首词的上片都是在回忆往昔岁月,下片则是在描述眼下境况。而且,从“少年”、“壮年”、“而今”三个词语中可以明显看到时间的流逝。三种不同的时段,都是围绕着“听雨”这一行为而展开生活境况描写。词人按照时间顺序,先是回忆少年时的欢快时光。那是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时节,就算听雨,也得要舒适惬意。那个时候,词人已中进士,春风得意时,听到的雨声都是音乐的精灵,拍打着欢快的曲调。帐中佳人,烛中倩影,真可谓天上人间。可惜的是,南宋很快灭亡,美好的生活也随之烟消云散。再次听雨,已不再是一个能见红粉佳人,笙箫不落的浪漫歌楼,而是飘泊无所依的客舟之中。昏暗天空下,黑云低压,那失群的孤雁就如同是自己一般,在凄风苦雨里无处为家。此时的雨声,敲击在客舟上,已不是音乐的符号,在西风中,更像是在哀嚎、呜咽。这一凄凉的景象与少年时的欢乐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倍觉无限寒冷。“而今”一词,将人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如今听雨,已有一处可避风雨之所。“僧庐下”听雨,没有欢声笑语,没有雁叫风吼,只有自己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在无力地跳动。华年不再,鬓已斑白,无人陪伴,孤苦冷清。两相对比,全词笼罩了一层无法抹灭的感伤色彩。“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李煜《子夜歌》),曾经所有,最终于己都只是“悲欢离合总无情”。世间悲欢聚散、富贵荣辱、权位名利,始终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再次听雨,词人已是心如止水,内心平静到无法再平静。可是却又为何要听到“点滴到天明”呢?那么,之前那一句看似通透的话无非是为了掩盖自己心中那股无法抹灭的伤痛罢了。全词通过回忆,从而拉近了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现实与过去对比强烈,让人深感无家无国的悲哀与痛苦。
(二)自然永恒与人生有限的尖锐矛盾
“春花秋月”乃是自然界中最美好的景象,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年年岁岁无极限,然而拥有的美好却总是有限。“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前赤壁赋》),苏轼在面对宇宙的永恒与人生的有限面前,能够看到积极一面,从而让自己得以解脱。而李煜在面对同样的事情面前,却无法释怀。他看到的春花秋月是无穷尽的,没有变化的。而有尽头,总有变化的是自己有限的生命和那无法把握的曾经美好。在这如此巨大的对比中,他呼天抢地,嚎啕不及。自然界的东风亦是年年常吹,不曾断绝。可是曾被它孺慕过的“故国”呢?可否也同样的岁岁常在?从他的亲身经历中,答案是明显的不能。那么,在年年到来的东风里,故国便更加的不堪回首了。失国的伤痛,也将在这“又”来的东风里被无限放大了。同样的,常在的还有那“雕栏玉砌”。“世间何物催人老”——时光,可是“雕栏玉砌”却是“犹在”,而珍爱有佳的“朱颜”却已“改”。容颜已改,所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年年来的燕子,会不再认识曾经的家。这里的“朱颜”,不仅是佳人,也是暗指江山。“雕栏玉砌”犹在,却为何江山易主?永恒的自是按着规律永远存在下去,有限的却只能随时光的流逝而消逝。一切的美好都在这不变里消磨殆尽,可那“愁”却是如春水般永不枯竭。人生的悲哀在这自然永恒与人生有限的对比中又更被无限地扩大化。
雨是自然界中最常见的气象,《听雨》从词人一生听雨的时间、地点及感悟来展开对其遭遇的描绘。在时间上,由“少年”到“壮年”到“老年”,生命在不断的流逝、消失。而自然界的雨却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越下越少,它是循环往复的。在时间的长河中,常下不竭的雨和不断消失的生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无不感叹生命的短暂。在地点上,从“歌楼”到“客舟”再到“僧庐”,环境是越来越凄凉。在每一个地点上还用了不同的方位名词来衔接:歌楼“上”,客舟“中”,僧庐“下”,由“上”到“中”继而转到了“下”,暗示着词人直线下降的人生轨迹。可是这雨并不因词人所居环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它还是敲击着窗扉,拍打着屋檐,无论躲之何处,都击之不误。这雨的不变又和环境的变迁形成对比,让人顿生物是人非之感。在感受上,从“红烛昏罗帐”到“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飞”再到“悲欢离合总无情”,心境是越来越心灰意冷。无论是开心的,还是淡泊的,或者默然的情绪,皆无法持久,只是瞬间的。然而这雨却不会因为词人心情的好坏而选择下或不下。它依旧照着自己的规律下,拍打出一如既往的音调,变的只是听雨人的心境。自然界的雨是如此的永恒不变,可岁月的无情却让生命变得如此短促,如故的雨声也不会因为人生环境的变迁而有丝毫的改变。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有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 消极意识产生的美学效应
虞美人作为词牌名,曲调原为唐教坊曲,初咏项羽宠姬虞姬死后开出一朵鲜花,因以为名,故而寓意着生离死别、悲歌,也蕴含英雄相惜之意。李煜和蒋捷在词牌上的选择首先就给人一种凄美的感受。
《虞美人》和《听雨》都有着一种明显的消极避世的情绪,现实的痛苦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于是他们都想通过对尘世的逃避来得到片刻的解脱,李煜以追思美好过往的心态刻绘出亡国之恨,企图穷尽过往之美好来规避现实生活的残酷冰冷;而蒋捷则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来叙述自己的坎坷经历,刻意地将自己跳出到画面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阐述一种生命体验。其眼光不再局限在个人的身世之内,而是能够看到更多人的悲哀,从而在情感上引起人们的共鸣,使人心醉,达到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学效应。
法国作家缪塞在其诗《五月之夜》中说:“最美丽的诗歌是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而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正是这样的一部“血泪之歌”。降宋以后,李煜“日夕以泪洗面”,面对春花秋月,他看不到一点生的希望,只是希望眼前的一切能够尽早结束。正如唐圭璋先生在《屈原与李后主》一文中所说:“问春花秋月何时了,正求速死也。”这是李煜对人生追求的全部放弃。年年到来的“东风”,它“又”来了,可是它却不能唤醒、复苏词人心中早已枯槁的心。宇宙的自然规律在他面前都是一种恶性循环,因为它们的到来只会增添他心中无法再承受的伤痛。故国的一切早已埋没在这无尽的循环之中了。这里的故国已不再仅仅只是一座宫殿,而是象征着整个词人心中保留的一份残缺的美好。“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当容颜随同崩塌的故国一起在流逝的岁月中褪散了光彩,而“雕栏玉砌”这无情之物却依旧如故。在这无限的悲哀中,李煜彻底地将自己沉沦下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典型的叔本华式的人生观,它造成了消极形态的美。”[4](p371)词人将那入骨的哀伤形象化、立体化,通过它外部形态的展示来体现愁的无穷无尽。而同样具有无限忧愁的人们从中便能取得心灵上的感应。虽然忧愁各异,但人们却能在此寻求到安慰,找到其悲观人生的一方避难之所。全词上下流畅一体,恍若如画,成为词人本身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画像,从中所产生出来的美学效应却无比广泛,折射出了自然社会中的客观规律,从个体自身当中所表达出来的个性,体现出来了人类发展以及社会发展趋势的共性,包含了人类的共同情感。尽管逾越千载,这种情感依旧存在,读者依旧能够与其从心理和情感上产生广泛共鸣。
蒋捷的词,时代色彩非常浓厚。南宋灭亡,他隐居不仕,虽然作词受苏轼、辛弃疾等人影响,多有豪迈、旷达之气,但“对国家与民族的无比深厚的感情以及个人极为艰难的处境,形成了慷慨而又悲凉、沉郁而又颓唐的情感基调。”[5](p316)《听雨》是词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在人的一生之中,自然界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而这雨似乎也是词人一生的眼泪,流个不停,直到“蜡炬成灰泪始干”。少年时代天真烂漫,流的泪是甜的,歌声笑语里,开心的眼角蹦出幸福的泪花。壮年时候,满腔热血,欲展宏图,但却报国无门,只能在风雨飘摇中流离失所,这时流的泪是咸的。而到晚年,百无聊懒,国破家亡,生活更是困顿不堪,此时流的泪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回想曾经,奢侈浪漫过,但后来却是生活无着落,人生的如此巨变足够让人精神崩溃了。但是词人并未表现出多么的愤怒,没有仰天哀嚎,而是选择了逃避,将自己沦陷在彻底的失望和平静之中。
“悲欢离合总无情”,只要精神麻木,那么一切忧伤烦恼便不会侵蚀那颗脆弱的心。“下片写得真平淡,‘平’到没有一点波澜,‘淡’到意冷心灰。这是心灵的放逐与逃避。”[6](p235)写到这里,词人表现的是没有一点情绪了,没有埋怨,没有叹息,犹如死灰一般平静。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果真无情,又何必彻夜听雨“到天明”?只是词人想要通过短暂的逃避来让那颗饱经风雨侵蚀的心得到片刻安宁罢了。“谁道汉宫花似锦,也随荒草任朝昏”(明·孙齐之《咏虞美人草》),《听雨》通篇写的虽是词人自己一生的遭遇,但却折射了整个宋王朝及其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悲剧命运。词中虽无半句对命运不济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但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个时代的深沉痛苦全都在那彻夜不眠的雨声中尽情释放。岁月流逝,雨声依旧,自然之雨常下无歇,词人短暂的生命却归于尘土。但《虞美人·听雨》却以其独到的人生感悟体验、突出的创作手法和细腻朴实的语言,为我们留下了对生命的另一种诠释方式和对生命情感的全新解读。
四、极强的生命概括
- 五十六字总结人生
“虞美人”这一词牌有两种格式:“一名五十六字,上下片各两仄韵,两平韵。一为五十八字,上下片各两仄韵,三平韵。” [7](p167)《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和《虞美人·听雨》均是采用第一种格式,在五十六之内写尽毕生经历,具有非常强的概括性。
李煜的一生,很富传奇色彩,生逢喜剧,终以悲剧。他生于公元937年七月七日,是李璟第六子。本来皇位与他无缘,但由于其五位兄长都先后夭折,他便一下子做得龙椅之位,皇袍加身,享尽荣华富贵,随后又先后娶得周宗两个天仙般的女儿为妻。这对姐妹,才貌俱备,人称大小周后,李煜有她们陪伴,甚是风流快活。然而由于他经常不理朝政,南唐很快灭亡,一国之主转瞬沦为阶下囚。尊严已经荡然无存,宋太祖却还将他的妻子污辱,让他饱受折磨。生命的最后,还因一首词而丧命于诞生之日,没有个好结果。李煜的一生,大起大落,绝不是寥寥数字就能概括的。然而他却以其精练的笔法将一生挥就纸上。“春花秋月”四字就概括了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不堪回首”四字囊尽了生命的屈辱、痛苦。结尾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便将这一生中所有的血泪倾诉得荡气回肠,惊天动地,足令草木为之动容。词虽短小,但却含意无穷,真切深刻地表现了词人复杂的生活经历与精神面貌,其高超的艺术魅力,让人读之不忘。
蒋捷生卒年不详,只得知他是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但在四年后,宋朝就灭亡了。南宋灭亡之后,他抱节以明志,终身不仕,隐居吴中太湖竹山,一生颠沛流离,饱经沧桑,人称“竹山先生”。《听雨》描写的是词人一生的阅历、感悟。人的一生有很多往事可以回忆,又何况是一个复杂的人生。然而词人却选取了一生中的几个听雨的画面,在五十六字之内,来总结自己的一生。词中的每一幅画面,都可以浓缩成一个字。少年时段,可为一个“昏”字。少年时代,无忧无虑,欢乐快活时,自是不知人事变迁。中年时期,可为一个“断”字。国破家亡,山河易色,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没有方向,没有定所,注定要颠簸流离。黄昏暮年,可为一个“无”字。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一切都是虚无。看得通透,便无情、无恼。三个字,三幅画面,五十六字,诠释一生。胡云翼《宋词选》:“这首词概括了作者少年的浪漫生活,中年的漂泊生活,以及亡国以晚年的凄凉生活。”[8](p398)如此宏大一生都浓缩在这短小的尺幅之内,言近旨远,真不愧为“长短句之长城”![9](p112)
- 蒙太奇手法的运用
蒙太奇(montage)在法语中是“剪接”的意思,它对时空及场景有着极强的操控能力。在电影中,通过不同的拍摄镜头将不同的场景巧妙的剪辑、结合在一起,使之能够产生单个场景所不具备的含义,更加丰富影片的深意。
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春花秋月的场景还没来得及细数,镜头就转换到小楼、故国的场景中,让人在那吹酒醒的春风里暗暗思量。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婀娜佳人还在翩翩起舞,可转瞬镜头却变成了“只是朱颜改”的凄凉画面。时空镜头的大幅度跨越,让人顿生一种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无力、无奈之感以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李清照《武陵春》)的哀怨之情。
在《虞美人·听雨》里,词人是要去“听”,听到的应该是声音,而其笔下生出的却是一幅幅画面。那一幅幅画面或是缠缠绵绵,或是冷冷清清,或是支离破碎。在那淅淅沥沥的不变的雨声里,场景忽而绮丽,忽而暗淡,忽而喧闹繁华,忽而冷寂落寞,一明一暗中,一起一落后,一静一动时,无不扣人心弦,让人心旌摇曳,流连忘返,“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李煜和蒋捷两位词人就像是非常优秀高明的导演,运用电影蒙太奇手法,将其一生的典型片段加以切换、组合,让人在阅读之时,不辨虚实,在时空转换之间让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幕春花秋月、“异国”听雨的景象,在观光雕栏玉砌、歌楼舞女的时候骤然心动,在细数往事、染指鸿雁的时候潸然泪下。镜头转换之间的空白更召唤读者去生发、联想,让读者通过自己的感知、阅历对之进行补充,词也就显得更加具有逻辑性、连续性,思想、情感也更加丰富、贴切、逼真。几幅画面展示的不仅是词人个人的盛哀荣辱,更是怀有同一亡国之痛的人的生命概括,读者在阅读的同时,就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词人所要表达的情感。漫漫一生,只在短小的画面组合中得以描述,真所谓“人生如戏”!
- 创作的情感动机
晚清词家况周颐提倡“以吾言写吾心”,提出“词心说”。他在《蕙风词话》中写到:“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这个词心,才是创作主体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是其进行创作的内驱力和情感动机。
李煜和蒋捷都有着相似的身世经历,他们都曾拥有过非常优越的物质享受时段,有着娇妻相伴的甜蜜时光。然而国破家亡,使他们最终都饱受亡国之痛,流离之苦。因此,他们的创作,其情感、宗旨大都相通,都有着同样的认识与感受。黍离之悲,在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与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中都有着深刻地描写。
李煜的词,大致可分为亡国前与亡国后两个时期。虽然前期生活可以算得上优越,但这也仅仅是建立在物质条件上的,在精神上他还是饱受压力的。在他嗣位时,他已经是宋国的属臣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他并不是一点也不在乎的。只是他深知自己并非那治理国家的料,因此他成天沉醉在诗词美人之间,以此逃避现实。但毕竟“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春花秋月无论再怎样美好,一旦失去,最终不过是“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国已灭亡,建立在此之上的一切便都随之烟消云散。易主故国,不堪回首,“如梦懒思量”(《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唯有“垂泪对宫娥”(《破阵子》)。然而,“春光镇在人空老”(《谢新恩·春光镇在人空老》),囚徒生活容易催人老,壮年之人却已是“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虞美人·风回小院》),人一旦多愁,便易显老。而这种沉重的忧愁是什么?是亡国之恨,是一切物是人非的沉痛哀叹。结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两句写出全词的中心思想,感情真挚,将亡国之痛写得淋漓尽致。
蒋捷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际,虽然前期过了几年好日子,但南宋一灭亡,他为了保持气节,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一生颠沛流离,饱受国破之苦。词人开篇便写少年的无忧无虑,安逸潇洒。但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舟过吴江》),词人很快就随着国家的灭亡开始了他一生的流浪生活。客舟之中,雨打风吹去。到了晚年,寄居僧庐。僧庐有意,广度众人。然而身经离乱的词人早已无意尘世,万念俱灰。如果祖国依然强盛,少年的美好时光能够永恒,那么如今,应该是儿孙满堂,自己也可以颐养天年。只可惜,世事皆难料,词人一生,只是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不知东西。“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余光中《听听那冷雨》)。词人最后听雨,已经心如死灰,就算再伤痛,也任其“点滴到天明”,这种心情,是得要经历了多大的人事巨变和劫难之后而变得无可奈何?这一生所听之雨,就是自己一生所流之泪!整首词极写词人的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思,满纸血泪,让人不忍卒读。
结论
两位词人,一为人君,一为人臣,虽相隔数百年,经历各有不同,但却都是饱受着同样的亡国之痛,有着相似的生命体验,对故国有着一样的深切思念,对人事的巨变有着同样的认知与感触,都能够感受到同一代人、同一类人共同的悲哀,对宇宙的规律有着共同的态度。所以,即使跨越时空,他们都能够将这深深的黍离之悲通过一首易代之歌表现得酣畅淋漓,并得到广泛共鸣。可见情感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改变,也不会因空间的改变而改变,它是人们心中沟通、交流的桥梁——而词的艺术魅力,正是在于长短句中的语言变化为我们构造出来的一个个情感世界,由人品味与解读,感受这种全新的美学体验。在情感的共鸣中,使自身对生命、历史、自然的认识深化和情感升华;结合词中特有的时代感,促进我们自有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和发展,促进思维和认识的成熟与进步。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人间词话》,见周兴陆批注,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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