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总字数：10968字
摘 要
：本篇文章关照王国维词作中化用前人诗词之处，通过对于其词直接袭用、点化诗词和化用诗境三种不同的化用方式的分析，从而发掘王国维词“借古之境界为我之境界”的浑融词境。关键词：王国维词 化用 意境
Abstract: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ways of making use of classic works on Wang Guowei’s ci. It is argued that three methods of taking advantage of his ci, including quotes from poetry and ci of ancients, revising a few words about these and applying state of classic works to express his sentiment better, and concluding his original state of ci by transferring the world of the ancients to the world of myself.
Key words: Wang Guowei’s ci; Making better use of classic works; State
王国维作为词学理论著作《人间词话》的作者，在词学研究中具有独到的眼光，以“境界说”为核心的词论对于中国词史的发展、特色以及词人风格作了精炼扼要的分析。王国维力图在自己的词作创作中贯彻其《人间词话》中的词学理论，而其词正是他践行自己的美学理论的典型代表。
静安词确是造境之语颇多而自有其境界，真切而力求不隔。本文试从其词在化用之处详作分析。王国维词作中较多化用前人诗词之处，而斧凿之痕甚少，且多能藉传统之意象与境界开拓词境，赋予词的新变。一如《人间词话》原稿评：“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1]lt;p226gt;而这些词境直达作者的内心深处，深刻地反映出了静安在词作中不断地上下求索，以求更深入的境界。
本文的王国维词以《苕华词》和《观堂长短句》为依据，参照《人间词甲稿》与《人间词乙稿》，对于王国维的115首词作中的化用之处概作分析。
- 王国维词的化用方式
化用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修辞方式之一，运用得当常常使得诗词锦上添花，更富有深邃的历史内涵和延展的张力。王国维词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他对前人诗词炉火纯青地化用，使其词能够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写得更加深入透彻，而独具艺术魅力。
王国维词对于前人诗词的化用，或用其语，或用其境，然皆著王国维独特的忧生忧世的生命气质，亦能自成一家之词境。
- 直接袭用前人诗词中的词语
直接袭用，在王国维词中用的为数并不多，且用于其词之中，能够达到融合得自然贴切，而少繁累芜杂之感。如“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点绛唇·屏却相思》）中的“纷纷凉月”，出自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九中的“凉月白纷纷”。杜甫笔下的月色极美，而王国维词中的月与丁香亦别有一番凄清孤独的味道，令人神往。“此词结语，真可谓’物我两忘‘，在飘渺恍惚的追寻中，别有一种幽清的韵致。”[2]lt;p519gt;
直接袭用的诗词共21处，分列如下：
袭用之句 | 原句 |
“路转峰回”（《浣溪沙·路转峰回》） | “峰回路转”（欧阳修《醉翁亭记》） |
“过眼韶华”（《临江仙·过眼韶华》） | “过眼韶华如箭”（晁补之《梁州令叠韵》） |
“红尘一骑”（《好事近·愁展翠罗》） | “一骑红尘妃子笑”（杜牧《过华清宫》） |
“千帆过尽”（《西河·垂柳里》） | “千帆过尽皆不是”（温庭筠《望江南》） |
“列炬归来酒未醒”（《鹧鸪天·列炬归来》）、“炬火散林鸦”（《少年游·垂杨门外》） | “列炬散林鸦”（杜甫《杜位宅守岁》） |
“萦回岛屿”（《点绛唇·万顷蓬壶》） | “穷岛屿之萦回”（王勃《滕王阁序》） |
“上马帽檐斜”（《少年游·垂杨门外》） | “翩翩上马帽檐斜”（陆游《花时遍游诸家园》） |
“野烧明山郭”（《贺新郎·月落飞乌》） | “野烧明山郭”（严维《荆溪馆呈邱义兴》） |
“月中霜里”（《人月圆·天公应自》） | “月中霜里斗婵娟”（李商隐《霜月》） |
“镜里朱颜难驻”（《鹊桥仙·绣衾初展》）、“镜里朱颜尤未歇”（《蝶恋花·莫斗婵娟》） | “不辞镜里朱颜瘦”（冯延巳《鹊踏枝》） |
“毵毵绿发覆烟鬟”（《浣溪沙·舟逐清溪》） | “毵毵绿发垂轻露”（皮日休《庭中初》） |
“昨夜梦中多少恨”（《蝶恋花·昨夜梦中》） |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李煜《望江南》） |
“戎装骏马照山川”（《浣溪沙·六郡良家》） | “戎装骏马”（苏轼《临江仙》词序） |
“人间夜色尚苍苍”（《浣溪沙·城郭秋生》） | “夜色尚苍苍”（白居易《行简初授拾遗同早朝入阁因示十二韵》） |
“刻意伤春谁与诉”（《蝶恋花·袅袅鞭丝》） | “刻意伤春复伤别”（李商隐《杜司勋》） |
“旧人惟有何戬”（《清平乐·蕙兰同畹》） | “旧人惟有何戬在，更与殷勤唱渭城”（刘禹锡《与歌者何戬》） |
“纷纷凉月”（《点绛唇·屏却相思》） | “凉月白纷纷”（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 |
“历历来时路”（《点绛唇·高峡流云》） | “梦中历历来时路”（苏轼《木兰花令》） |
“矮纸斜行草草”（《荷叶杯》其二） | “矮纸斜行闲作草”（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
- 点化前人诗词中个别词句
王国维将前人诗词中的有些个别词句作细微的改动，而这些改动中有的颇具神韵，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些改动通过调整原来诗词的字序、改动个别字句以及增加或者删减字数对诗词进行艺术性地再创造，多数仍保持着原来的意境而略有改动，少数颠覆了传统诗词中的某些意境，如“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蝶恋花·窈窕燕姬》）中的燕姬，不为传统女子的道德礼仪所束缚，而活得自然随性。
- 调整字序
调整诗词中的字序共4处，分列如下：
改变字序之句 | 原句 |
“点滴空阶疏雨”（《如梦令·点滴空阶》） | “夜雨滴空阶”（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 |
“归船萧鼓夕阳间”（《浣溪沙·舟逐清溪》） | “夕阳萧鼓几船归”（徐元杰《湖上》） |
“何物尊前哀与乐”（《蝶恋花·陡觉宵来》） | “眼前何物哀与乐”（冯延巳《鹊踏枝》） |
“玉钗斜立小蜻蜓”（《浣溪沙·爱棹扁舟》） |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刘禹锡《春词》） |
- 改动个别字句
改动诗词中的个别词句从而保持或推翻原有意境，共17处分列如下：
保持意境的改动之句 | 原句 |
“一生须惜少年时”（《浣溪沙·草偃云低》） | “劝君惜取少年时”（杜秋娘《金缕衣》） |
“万点楼鸦浑未定”（《蝶恋花·谁道人间》） | “寒鸦万点”（秦观《满庭芳》） |
“高柳数行临古道”（《蝶恋花·谁道江南》） | “古树奇斜临古道”（徐凝《古树》） |
“鸟飞不到半山昏”（《浣溪沙·山寺微茫》） | “鸟飞不到梵王宫”（张甯《游硖山寺》） |
“急景流年真一箭。残雪声中，省识东风面”（《蝶恋花·急景流年》） | “急景流年真一瞬”（晏殊《蝶恋花》）、“画图省识春风面”（杜甫《咏怀古迹》其三） |
“夜永衾寒梦不成”（《浣溪沙·夜永衾寒》） | “夜永衾寒梦觉”（杜安世《剔银灯》） |
“数峰和雨对斜阳”（《玉楼春·西园》） | “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行》） |
“小阁重帘天易暮”（《蝶恋花·袅袅鞭丝》） | “小阁重帘有燕过”（晏殊《浣溪沙》） |
“路逐峰旋”（《减字木兰花·乱山四倚》） | “峰回路转”（欧阳修《醉翁亭记》） |
“帘幕深深香雾重”（《蝶恋花·帘幕深深》） | “帘幕深深春画永”（蔡伸《临江仙》） |
“落落盘根真得地”（《蝶恋花·落落盘根》） | “落落盘踞真得地”（杜甫《古柏行》） |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蝶恋花·窈窕燕姬》） | “顾左右前后，粉色如土”（陈鸿《长恨歌传》） |
“白鸟悠悠自去”（《满庭芳·水抱孤城》) | “白鸟悠悠下”（元好问《颖亭留别》） |
“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满庭芳·水抱孤城》) | “东风暗换年华”（秦观《望海潮》） |
“纵使长条无恙”（《满庭芳·水抱孤城》) | “纵使长条似旧垂”（韩翃《章台柳》） |
“醉倒且拚花底卧”（《玉楼春·今年花事》） | “醉倒何妨花底卧”（张抡《蝶恋花》） |
推翻意境的改动之句 | 原句 |
“休做一生拚”（《荷叶杯》其三） | “须做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牛峤《菩萨蛮》） |
“不作纤纤步”（《蝶恋花·窈窕燕姬》） | “纤纤作细步”（《古诗十九首》中《孔雀东南飞》） |
- 增减字
增加或删减字数共7处，分列如下:
增减字之句 | 原句 |
“远山如在有无间”（《浣溪沙·霜落千林》） |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泛眺》） |
“穿帘双燕飞”（《阮郎归·女贞花白》） | “穿帘海燕双飞去”（冯延巳《鹊踏枝》） |
“萧瑟杂菰蒲”（《八声甘州·直青山》） | “秋声萧瑟满菰蒲”（陆游《孤叹》） |
“数枝临水，水底横斜”（《人月圆·天公应自》） |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 |
“老尽莺雏无一语”（《蝶恋花·窗外绿荫》） | “风老莺雏”（周邦彦《满庭芳》） |
“霜高素月慢流天”（《鹧鸪天·楼外秋千》） | “白露嗳空，素月流天”（谢庄《月赋》） |
“香尘随马，明月窥车”（《满庭芳·水抱孤城》) |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味道《上元日夜游》） |
- 化用前人诗词中的意境
王国维词中最多也最富特色的就是对于前人诗词中独特的审美意境进行再创造，即《人间词话》中所谓“借古之境界为我之境界”。站在由传统意境所造之境的高度上，从不一样的思考角度，向内挖掘，逐渐深入其中，从而进行对于词境的求新求变，而不仅仅囿于对诗词句的重新排列组合。
化用意境共29处，分列如下：
化用之句 | 原句 |
“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浣溪沙·路转峰回》） |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 |
“可怜衣带为谁宽”（《浣溪沙·月底楼鸦》）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 |
“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临江仙·过眼韶华》） |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 |
“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好事近·夜起倚危》） | “桂华流瓦”（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
“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蝶恋花·谁道人间》） | “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耳者”（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
“谁道人间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蝶恋花·谁道人间》）、“开时寂寂尚无人，今日偏嗔摇落早”（《点绛唇·厚地高天》）、“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点绛唇·厚地高天》） |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 |
“回首林间，无限夕阳好”（《蝶恋花·谁道人间》） |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 |
“数峰著雨。相对青无语”（《点绛唇·高峡流云》） |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夔《点绛唇》）、“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村行》） |
“是处青山，前生俦侣。招邀尽入闲庭户。朝朝含笑复含颦，人间相媚争如许”（《踏莎行·绝顶无云》） |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贺新郎》） |
“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阅尽天涯》） | “朱颜辞镜”（冯延巳《鹊踏枝》） |
“湿萤光大，一一风前堕”（《点绛唇·暗里追凉》） |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苏幕遮》） |
“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杨柳，水边楼阁，犹自教歌舞”（《青玉案·姑苏台上》） |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苏台览古》） |
“曾识卢家玳瑁梁。觅巢新燕屡回翔。不堪重问郁金堂”（《浣溪沙·曾识卢家》） |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沈佺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
“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蝶恋花·急景流年》） |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 |
“人间岁岁似今宵，便胜却、貂蝉无数”（《鹊桥仙·绣衾初展》）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 |
“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鹊桥仙·绣衾初展》） |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满地霜华》） | “有限欢坠真忍说，伤心第一生别离”（王鹏运《鹊踏枝》） |
“垂杨深院。院落双飞燕。翠幕银灯春不浅。记得那时初见。 眼波靥晕微流。尊前却按《凉州》。拚却一生肠断，消她几度回眸”（《清平乐·垂杨深院》） |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字心重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临江仙》） |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点绛唇·屏却相思》） | “直道相思了无益”（李商隐《无题》） |
“月初残，门小掩，看上大堤去。徒御喧阗，行子暗无语。为谁收拾离颜，一腔红泪，待留向、孤衾偷注”（《祝英台近·月初残》） |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韦庄《菩萨蛮》） |
“销沉就里。终古兴亡离别意。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减字木兰花·乱山四倚》） |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杜牧《登乐游原》） |
“高楼直挽银河住。当时曾笑牵牛处。今夕渡河津。牵牛应笑人”（《菩萨蛮·高楼直挽》） | “安得壮士挽天河”（杜甫《洗兵行》）、“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 |
“四照朱颜，银烛光浮动。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蝶恋花·帘幕深深》） |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 |
“看取博山闲袅凤。蒙蒙一气双烟共”（《蝶恋花·帘幕深深》） |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李白《杨叛儿》） |
“更无人解忆长安”（《浣溪沙·漫作年时》） |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月夜》） |
“柳烟淡薄。月中闲杀秋千索。踏青挑菜都过却”（《醉落魄·柳烟淡薄》） | “踏青挑菜都过却，杨柳风轻，摆动秋千索”（贺铸《凤栖梧》） |
“落花时节江南”（《清平乐·蕙兰同畹》）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
“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蝶恋花·独向沧浪》） |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冯延巳《鹊踏枝》） |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流云去”（《蝶恋花·独向沧浪》） | “去似朝云无觅处”（白居易《花非花》） |
从以上表格中可以看出，静安化用前人诗词，多是化用其意境，而不仅是直接袭用，融入自己对于传统意境的理解，自有特色。王国维大量化用杜甫、王维、李商隐、杜牧、陆游等诗人的作品，冯延巳、苏轼、秦观、晏殊等词人的作品，充分摄取经典作品的养分，尤其是情韵悠长的作品，更容易为言长的词作所吸收，从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3]lt;p210gt;
- 王国维词的化用之境
《人间词·甲稿·序》称静安词“观物之微，托兴之深”[3]lt;p245gt;，这既有王国维自身思考的深邃，也是灵活化用前人诗词意境的结果。而对王国维思想有深刻影响的康德、叔本华等西方哲学以及美学思想，都使得王国维词的意境较之前传统词作而有所发展与开拓，无论是意的深入还是境的拓展，王国维都力求创新，而不局限于前人所造之境与所写之意，达到一种意境浑融而又独具特色的境界。
- 巧妙自然，浑融一体
静安在对于传统词境与词义的推进中，有其独一无二之处。静安以其浸染传统儒家和受西方叔本华等悲观主义影响的忧生忧世的思想，写入词中就有了一点和传统思想背道而驰的“新意”，显得自然而富有新意。在增以己意的同时，将传统意境巧妙地融合进所写词作之中，少生硬嫁接之感，而呈现出浑然一体的面貌。
如“点滴空阶疏雨”（《如梦令·点滴空阶》）出自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中的“夜雨滴空阶”。王国维将“点滴”放在“空阶”之前，更细致地写出了“疏雨”滴落时的状态，从而衬托出词人此时“梦不成”的无处着落之感。相较于“夜雨滴空阶”的叙述性的描写，王国维则更生动地写出了梦醒之时的无聊寂寞之感。而这种“梦境无凭而梦亦难成”构思则是出自宋徽宗《燕山亭》词中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4]lt;p2gt;但静安写来，意境浑融，如同己出，全无痕迹。
《临江仙·过眼韶华》中的“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化用自李白《忆秦娥》中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在萧萧秋声中，苍凉的景色与词人哀愁的思绪交织在一起，愈感凄凉。虽用其境，却也不为其拘束，一个“最”字直道出夕阳秋景下词人孤寂的心情。
《摸鱼儿·秋柳》一词中可谓是大量地化用前人对于“柳”与“送别”的意境。首句“问断肠、江南江北。年时如许春色”化用自王维《送沈子归江东》中的“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写春来的离思，为以下写秋柳作铺垫。“沙岸直。又道是、连朝寒雨送行客”化用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中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直写秋柳，写客中送客的悲凉之感。而“剩今日天涯，衰条折尽，月落晓风急”则出自柳永《雨霖铃》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写折柳送别后的寂寥的场景，只余衰条在月落时被急骤的西风吹动。过片亦写得情韵宛然，直道出离别之苦。化用虽多，但静安深厚的情感渗透入其中，巧妙自然地贴合，并无雕缋满眼支离破碎之感，“往复幽咽，摇动人心”。[3]lt;p245gt;“静安长调中，以此词为最佳，令人想起渔洋诸作。景中见情。咏物而能扑入身世之感，便得风人深致。”[2]lt;p407gt;
《清平乐·垂杨深院》“垂杨深院。院落双飞燕。翠幕银灯春不浅。记得那时初见。 眼波靥晕微流。尊前却按《凉州》。拚却一生肠断，消她几度回眸”化用晏几道《临江仙》，借晏殊别后之意境，而更深切地写出别后相思之苦，“拚却一生肠断，消她几度回眸”，此为“专做情语而绝妙者”[1]lt;p228gt;，而此句也与赵令畤的《清平乐》中的“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有异曲同工之妙。
《菩萨蛮·高楼直挽》上片中的“当时曾笑牵牛处”出自李商隐《马嵬》中的“当时七夕笑牵牛”，而下句“今夕渡河津。牵牛应笑人”，写物是人非，写牵牛仍在而人却不存，叙述宛曲，极尽低回掩抑之致。
再如《水龙吟·开时不与》则与《摸鱼儿·秋柳》一样，化用章楶与苏轼的《水龙吟》咏杨花词，“其命意用事不如章，格高韵远不如苏，而感情深挚处则似在两家之上”[2]lt;p414gt;，静安自称其词“有与晋代兴之意也”，可见其词亦能自辟新境，丝毫不逊色于前人之词。“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写杨柳开花不易让人看见，只见其飘絮，与章词，苏词均写杨花（实指柳絮）飘落时的情景，体物之微，似无多让。“正参差欲往，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写柳絮高低飞舞，正要停下来时，人们的轻衫略过，它又特地被这微风吹起。虽脱胎于章词中的“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却同样形象生动地曲尽杨花妙处，而写出新的词境。下片“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则是化用苏词中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而下一句“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则是将章词中的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与苏词中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合在一起化用，而能自出新境，写暮春时整片江水都盛满了杨花，就像是贮满了离人的泪水，其痛苦与忧愁之境倍增，与苏词相比，也不遑多让。诚如樊志厚所言，“静安为之词，真能以意境胜。”[3]lt;p246gt;
- 古之意境上而生发新的意境
王国维藉前人诗词的意境生发新的意境，深写其意或开拓其境，在融合浑然一体的基础上，追求“我之境界”，避免语语皆陈，遍著前人之迹。所以尽管静安词题材、景物、语言皆是前人诗词中都具有的，却因王国维所挖掘的深度与表现角度的不同而呈现出新一种新的面目。
如《蝶恋花·独向沧浪》中的“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虽是化用自冯延巳《鹊踏枝》中的“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王国维却借前人之境而加以拓展，写月下新发千万缕淡黄色的杨枝都化成了一片蒙蒙之雾，自有一种朦胧迷离之美。而过片中的“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流云去”则化用自白居易《花非花》中的“去似朝云无觅处”，然王词的意境大大超出白诗，同写云逝不可寻，白诗直写朝云逝，而王词又接着写云逝之后，云里的点点星星却不共流云而去，意境极为巧妙。
“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好事近·夜起倚危》）化用周邦彦《解语花·上元》中的“桂华流瓦”。《人间词话》盛赞美成此句境界极妙，只是惜其以“桂华”代“月”。而静安此句不用代字，一“浸”字生动地展现出“月明”照在鸳瓦之上，“霜冷”侵入的缓缓流动的过程，亦自有境界。
“谁道人间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蝶恋花·谁道人间》）化用王维《辛夷坞》中的诗境。如果说，王维是借自开自落的 而表达一种不受外界干扰、从容享受孤独寂寞之美的淡泊之境；那么王国维则表达了一种无人欣赏的沮丧绝望之情，只写“开尽无人到”，令人无比地扼腕叹息。静安似对此意境颇为偏爱，在《玉楼春·西园花落》中依旧用了此意，“西园花落深堪扫。过眼韶华真草草。开时寂寂尚无人，今日偏嗔摇落早。”西园里的落花都可以扫成堆了，过眼的春光实在太匆匆。花开的时候，园中寂寂无人欣赏，而到春去之时，却又嗔怪花落太早。空谷幽兰的美，只恨无人欣赏，与“开尽无人到”一样，王国维借此想必也是抒发一种怀才不遇之情，一如杜甫所写“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而《点绛唇·厚地高天》中的“聊复浮生，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则有向王维复归的倾向，在此浮生中，短暂地获得了“自己”，天地如此地广大，我却独自坐在饱经风霜的树林中，看着红叶从枝头簌簌落下，抒写了词人在偌大的乾坤之中踽踽独行，孤独地上下求索却不知路在何处。
“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阅尽天涯》）用冯延巳《鹊踏枝》中的“朱颜辞镜”，静安借此意境而又生发一境，“花辞树”，拟人的手法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花落之景，而满含情意。两“辞”重用颇为“造境”之语，却并不芜累，甚为巧妙。
《蝶恋花·急景流年》中的“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语出欧阳修《踏莎行》中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而一“界”字更突出了黄昏时烟霭的特点，是“意境两忘，物我一体”[3]lt;p246gt;之作。
《鹊桥仙·绣衾初展》过片中的“封侯觅得也寻常，何况是、封侯无据”是化用王昌龄《闺怨》诗中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静安用其意，而将意再深入一层。本来让夫婿出去寻觅封侯已是是要忍受诸多分离之苦，更何况，这封侯还是无凭无据之事，现在的痛苦也未必就能换得功名，让其悔意倍增。
“销沉就里。终古兴亡离别意。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减字木兰花·乱山四倚》）化用杜牧《登乐游原》。王国维对于史学研究甚深，对于朝代兴旺更是有不同于常人的深刻见解。末句“依旧年年。迤逦骡纲度上关”似更胜“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一筹，用日常的生活轨迹代替咏史诗中常见的景物描写，哲理思索的意味更加强烈。历史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多少兴亡离别，生活都在继续。
“更无人解忆长安”（《浣溪沙·漫作年时》）语出杜甫《月夜》中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虽是与亲人分离，但尚有“忆长安”的妻子，而王国维却是连可以“忆长安”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只有未解世事的小儿女，悲伤苦痛更甚。
“渐秋风镜里，暗换年华”（《满庭芳·水抱孤城》)化用秦观的“东风暗换年华”之意境。东风尚是春天，而逝者如斯，虽令人心生惆怅，却有眼前之景可供片刻安慰。秋风中的生出丝丝白发的双鬓却只能让人沉浸在哀伤之中而无法自拔。乐景写哀虽哀更甚，可是哀景写哀亦是悲伤不已，并不逊色，也展现出了王国维思想中悲观消沉的一面。
“纵使长条无恙”（《满庭芳·水抱孤城》)化用韩翃《章台柳》中的“纵使长条似旧垂”。两句差别只在“无恙”与“似旧垂”，“似旧垂”明白晓畅，却少新意，而“无恙”则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出了作者对于旧景的伤感，让景物生动鲜活起来。
再如《蝶恋花·春到临春》中的“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哪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化用自黄庭坚《清平乐》中的“春归何处，寂寞行无路。”其意较黄庭坚等前人诸作，意似愈加凄凉，对于晚清的没落和自己理想的破灭充满着伤感叹息的情绪。此词下片写寻春不遇，反见残春凄景，遍地飞絮。黄庭坚的寻春不遇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眷恋与追求，而静安则是要打破这“惜春”的传统，从残春的景象中，直面人生的苦难，没有“黄莺”，没有“蔷薇”，只有无处不在的“飞絮”。
综上看来，王国维词在化用前人诗词的方式多样，无论是直接袭用，还是点化个别词语，或者化用前人诗词的意境，都能将其如盐入水般浑融一体，而不觉其化用生硬牵强，在融合自然的基础上力求拓展词的意境，以其忧生忧世的人生哲学来探索不一样的意境，从而达到“借古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而其化用之处，多能“意境两忘”，而达到“物”与“我”融为一体的境界，从而“创造出新的境界，给词开拓了一条深美精微的‘哲理化’之路。”[5]lt;p78gt;
参考文献：
[1]周锡山：《人间词话》未刊手稿，《王国维集》第一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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